溫莊四合院今昔看
溫英幹
原載《晨曦心影》,人生補羹系列第四盅,台北天恩出版社,2005年6月,頁195-198
人的一生如四合院,隨著時間,需要裡外日益更新。
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九年,十年的光陰裡,我在台灣省新竹縣橫山鄉的沙坑村鄉下度過童年。我將近六歲的時候,父親調職到沙坑國小擔任校長,全家搬回沙坑老家,住在學校旁邊的一棟日式建築的校長宿舍。然而,童年時期記憶深刻的,卻是祖居的四合院生活。
清乾隆年間,先祖來台墾荒,子孫後來定居在橫山鄉山區。橫山及鄰近鄉鎮都是客家區,一般傳統住家都是四合院格局。
沙坑位於關西鎮與竹東鎮之間,有公車經過,成為居民往返附近城市的要衝。從沙坑公車站牌往山區福興村方向步行約一小時,先翻過矮山頭,經過八十分村落,進入山區福興村的馬福村落,沿著馬路走下,穿過一墩小橋,再上坡,進入一座四合院,就是我的祖父母和其他溫姓族人的居住地方,我們稱為溫莊。(圖:舊貌,約1960年代)
曾祖父生有六子,溫莊四合院的正堂住的是第五房的子孫;四合院左邊一排住著二房的部分親族;右邊一排是第六房-我的祖父,及親大伯的住處。從正堂、左右邊房有門通到後面及兩邊延伸的屋子,住著大房部分及四房的親族,形成院中有院的群居地,如不小心,也會走迷路。另外在八十分有好幾家四合院,住著大房另外部分及二房的親人。至於三房的親族則在沙坑的三合院,就在學校旁,我們經常去玩,有時也住在那裡。
五十年代大家都很貧窮,這個四合院的用材簡陋。天井是黃泥鋪的地,房子除橫樑用大木撐住外,牆壁是以黃泥巴土敷成或用土磚砌成。沒有私用廁所,而是在四合院外面搭一草棚,內挖大坑,上面以兩片木板覆蓋,中間隔開。上廁所要小心翼翼,以免出意外;如廁完畢,也沒有什麼手紙,而是用竹片清理善後。廁所內所積累的糞便,都是以後農耕時的肥料。
吃的是粗茶淡飯,客人來時才殺雞買肉招待,刷牙用牙粉。食用水則搭竹筒,沿山將山泉引到四合院,再分流入各家的水缸內;竹筒相連,有如輸油管,是滿有智慧的作法。電燈在當時才剛開始使用,因此晚上只點一盞小電燈,但比起日據時代可是好多了。每個家庭設備簡陋,當時還沒有收音機,更不用說電視。天井裡經常有雞鴨成群走動,不時傳來狗吠聲,真正是「雞犬相聞」。
祖父家,進門是客廳,牆上掛著擋雨的蓑衣,及不同的鋤田工具。向左進入廚房,傳統式的大灶,上有兩個大鍋。那時用撿拾的樹枝當燃料,後來有了煤球就省事多了。再向左進入,是一間睡房,擺兩張傳統有頂及四個柱子的木頭床鋪,各有紗帳環繞,避免蚊蟲來襲。與父母同住的家庭,幾乎沒有私生活可言。睡房角落放有尿桶,晚上睡覺時會聞到陣陣尿騷味。
族人大多以耕田為生,每天上山在梯田中耕作。親族中知識份子不多,大部分長輩只讀過幾年私塾,認識些漢字。堂兄們大都只有小學畢業。家兄及幾位堂兄讀過師範,成為小學老師,加上家父是小學校長,都是受到族人尊重的一群菁英。我是親族中第一個考上省立新竹中學讀高中的,每次回鄉都受到讚揚;後來讀大學,更是風光。出國留學前,祖父已過世,我特地往溫莊向祖母與其他親族辭行。吃過宴席後,親族數十人在四合院當中分為幾排照相留念,這些黑白照,是我海外珍藏的相片之一。
悠悠多年過去,我留在美國打拚,成家立業,回台省親時,偶而也會到四合院看看。隨著台灣經濟快速的發展,四合院房子已逐漸整修,變成磚牆及現代式玻璃門窗,但人口稀少,年輕人大多出外謀生,只剩下已成祖父輩的堂兄嫂們留守。一九九六年自美國退休返台任教後,有時回鄉掃墓,我也升等成為族中長輩了。
最近回到鄉下,四合院又完全改觀,正堂及兩邊房子都採新式建築成為中西合璧的樓房,裡面有現代化的設備,電視、自來水、瓦斯、西式廁所、或磁磚地等,一無所缺。雖是比鄰而建,仍然是四合院格局,而天井早已鋪成水泥地了。許多久居在外的族人,紛紛回到故居將當年破舊的房舍重建進駐。當年我們要步行一小時,回途還得肩挑、手提親人送的地瓜、蔬菜、竹筍等山產。現在從沙坑開車可以直達四合院門口,只要十分鐘。我去時,四合院外停了幾部汽車,可見擁有便捷的交通工具,很多人選擇居住鄉下了。但是四合院的住民,除了少數知道我們外,其他都不認識,有點「笑問客從何處來」的味道。
四合院仍在那裡,只是內外已蛻變,屋主也不同,想到聖經傳道書寫的:「一代過去,一代又來,地卻永遠長存。」心中頓覺悲喜交集。每個人的生命不也應立足在永恆的地基上,又時時求善改變,去舊換新嗎? (圖:新貌,約200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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